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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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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第六十五

商溯眉頭微動。

他生性薄涼, 對誰都是淡淡的,為數不多的情緒大波動,是生母撒手西去的那一日, 他懷揣著一把刀, 險些把姍姍來遲的父親一同送走。

子弒父是為大逆不道。

他就此叛出顧家,浪跡天下。

不知是知道自己對他們母子做的事情著實虧心, 還是子弒父的事情傳出去著實不好聽, 顧家在震怒之後又滿世界找他,派來尋他的仆從們好話說盡,勸他回家, 讓他向父親認錯,還說只要他認了錯, 低了頭,他便還是顧家的好兒郎, 未來繼承顧家滿門榮耀的世家子。

他不屑一顧,冷笑著讓人將勸他的仆從轟出去。

他沒錯, 憑什麽要認錯?

他不是在弒父, 而是在替母親報仇, 所以他沒錯, 更沒必要認錯。

顧家的好兒郎?

繼承顧家滿門榮耀的世家子?

呵, 這些是什麽很了不得的東西嗎?

沒了顧家與顧家的那幫老不死, 他一樣能建功立業,名垂青史。

所以世間再無顧家三郎, 只有出身商城的隨母姓的商溯。

當然, 他性子雖別扭, 但從不矯情,做缺德事兒的時候還是會打著顧家三郎的名號——

比如說落草為寇, 比如說將顧家因著急出京都而來不及帶走的糧草珠寶打劫一空,再比如說,大張旗鼓與朱通朱穆兩兄弟為難,把朱顧兩家的表面親戚情分消磨得一分不剩。

他的性子如此薄涼狠辣,自然沒什麽朋友,更沒什麽熟悉的背影。

——相蘊和是個例外。

但這位小姑娘此時正在濟寧,與她那粗枝大葉的父親在一處。

濟寧新降,等待他們處理的事情極多,她斷不會放下濟寧的事情來到這裏,還做這副打扮。

商溯瞧了又瞧略顯瘦弱卻莫名熟悉的背影,心裏把相蘊和排除在外。

不是相蘊和,那他怎麽做都無所謂。

他本就不是什麽好人,更不會為了一個好名聲便讓自己委屈求全。

商溯手指微松,長槍順著他的掌心滑落,而被他挑在槍尖上的頭盔,便落在他手裏。

他拿著頭盔,指腹摩挲著頭盔上二龍戲珠的明珠。

珠子質地觸手溫潤,光澤皎皎似月,明顯不是市面上流動的明珠,而是世家大族們才會有的東西。

恩,敵將果然是楚王的人。

楚王貴族出身,麾下將領也多為世家子,的確能做出將這麽好的明珠鑲嵌在頭盔上的事情。

商溯把頭盔丟到身旁扈從懷裏。

扈從會意,立刻抽出腰側佩劍,去剜頭盔上的明珠。

而另一個扈從,則奉上錦帕一方,仿佛被商溯拿在手裏的頭盔極臟,哪怕只是稍微碰了下,也會臟了商溯的手。

商溯接過帕子,慢條斯理擦拭著手。

雖未大吼大叫,當街強搶民女,但舉手投足間的氣度卻將世家子弟的目中無人發揮得淋漓盡致。

“十萬兩黃金,十日之內送到。”

商溯身邊的扈從恰時開口,“若是遲一日,便剁你一根指頭,遲兩日,便將你的整只手剁下來。”

“???”

這廝真的是商溯?而商溯就是盛氣淩人又刻薄的顧家三郎?!

相蘊和腦袋嗡嗡響。

分不清弱小可憐的商溯其實是攔路打劫的山賊給自己的沖擊大,還是一貧如洗父母雙亡的商溯是世家出身一身傲骨的顧家三郎給自己的沖擊大。

兩件事情湊在一起,不亞於煙花和著驚雷在祥雲很腦海轟然炸起。

相蘊和被這種無比離譜又異常契合的事情沖擊得大腦一片空白,僵硬轉過身,面無表情看向山賊偷偷顧三......不對,是山賊頭頭商溯。

此時的商溯正在用帕子擦拭著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雙很好看的手,女人似的修長如玉,沒有半分薄繭傷痕,是花了大把金銀與時間才能養護出來的手。

而現在,他拿著錦帕,細致擦拭著,上面明明沒有任何塵埃,他卻擦得很認真,仿佛她的頭盔有著劇毒,拿過她頭盔的手要擦得一塵不染才不會讓毒液沾染自己。

可問題是,她雖平民出身,但也向來喜潔,哪怕在行軍之中,都分外註意自己的個人衛生,她的頭盔不可能臟,更不可能被人如瘟疫般嫌棄。

“......”

確認過眼神,這是世家子的驕奢劣根。

——除了自己的東西,旁人的東西都上不得臺面,拿一下都會臟了自己的手。

相蘊和深吸一口氣。

方才還在震驚商溯是山賊,商溯是顧三,而現在,她不震驚了。

少年的倨傲舉動精準踩在她雷區,讓她現在只想抓把泥巴糊在他臉上,而不是驚訝商溯的真實身份。

相蘊和轉身回頭。

精致小臉轉過來,周圍扈從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這不是、這不是三郎唯一的朋友相蘊和嗎!

不僅是三郎的朋友,更是三郎如今在這裏的最大原因。

為了彌補自己隱瞞身世戲弄她的過失,三郎既送糧食又送城,好讓這位唯一的朋友不計較自己性子的惡劣。

但現在,這位唯一的朋友被三郎襲營打劫,開口便是十萬兩黃金,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獅子大張口,這不是本著謀求相蘊和的諒解去的,而是本著倆人老死不相往來的路子去的!

很好,三郎唯一的朋友到此割袍斷義。

今日之後,三郎還是孑然一身的三郎,再無心心念念要哄人開心的好朋友。

這可真是——太好了!

刻薄惡劣的貴公子也有今日!

扈從們喜從中來,看熱鬧不嫌事大,只當自己沒有認出相蘊和,杵在相蘊和身邊當柱子。

當然,也有那種有丁點良心的扈從,看到被自己打劫的人是相蘊和,便連忙咳嗽,拼命向商溯擠眉弄眼。

——三郎啊,您可長點心吧!您打劫的人是相蘊和啊啊啊啊啊!

“?”

擠眉弄眼做什麽?

大水沖了龍王廟,他打劫的人原是自家人?

還別說,真的有這種可能。

顧家不止與朱家聯姻,江東的楚王也是顧家的聯姻對象,如今楚王虎踞江東之地,麾下有顧家的兒郎為將著實正常。

若他打劫的果真是自家人,那可真是太好了。

商溯挑眉一笑,聲音更加惡劣,“你世家出身,十萬兩黃金對你來講不過是九牛一毛。”

“既如此,我便漲漲價,再從你身上討點其他東西來。”

大約沒想到他不僅喜歡折辱人,還這般明目張膽打劫,敵將肩膀微微一顫,似是被他驚人的無恥所震驚。

這就震驚了?

哼,他還沒開始呢。

商溯懶洋洋擡頭,聲音慢悠悠,“怎麽?舍不得?”

“命都沒了,還舍不得錢財?”

說話間,少年擡起頭,雋秀面容上滿是嘲弄,只差把我折騰的就是你寫在腦門上。

但在下一個瞬間,他看到“敵將”的臉,未說完的嘲諷話盡數咽回肚子裏——“敵將”是相蘊和。

相蘊和?!

商溯瞳孔地震。

老仆嘖了一聲。

——活該!

扈從們的目光整齊劃一看向面無表情的相蘊和,再順著相蘊和的視線看向因太過震驚而失去表情管理的商溯,心頭生起與老仆一樣的念頭——活該!

以老仆為首的扈從們幸災樂禍看著商溯,一時間看熱鬧不嫌事大。

·

“二娘,大事不妙。”

蘭月縱馬追上姜貞,壓低聲音與姜貞耳語,“軍師送來消息,檀娘不日便會抵達京都。”

遇事不驚的姜貞手上動作一頓,噠噠的馬蹄聲瞬間停止。

檀娘,小她十二歲的表妹,一位風吹吹就倒的菟絲花,正兒八經的紙糊的美人燈。

她剛揭竿而起的時候,這位嬌弱的麻煩精沒少扯她後腿,不是暴露她的行軍路線,便是引得盛軍來追殺她的主力軍,若不是她在打仗的事情上著實有天分,只怕自己早就死在戰亂中。

有這樣的恩怨在,她對檀娘能有什麽好臉色?

若不是念在母親的面子上,她早就提劍把這個延誤軍機的小表妹送上西天。

“讓軍士把她送走。”

待人頗為親厚的姜貞聲音裏透著幾分不耐煩。

蘭月搖頭,“怕是來不及了。”

“杜滿聽說是你的表妹,唯恐把人怠慢了,親自出城接的人,算一算時間,這會兒已經接到了。”

“......”

不,這種親戚不要也罷。

姜貞擡手掐了下眉心,“既是杜滿接的人,那便交給杜滿來處理。”

“在我入京之前,我不想看到這個人。”

·

“什麽?二娘不想見檀娘?”

杜滿眼睛瞪得像銅鈴,“這怎麽可能?檀娘可是二娘的嫡親表妹!”

斥衛賠笑道,“此話乃二娘親口所說,斷然不會有假。”

杜滿當然知道斥衛不會傳假話,他納悶的是二娘怎會對檀娘這般無情。

——姜貞秉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心理,將檀娘做的事情壓了下來,杜滿一行人並不知道她與檀娘的恩怨。

杜滿撓了撓頭,“行吧,我接來的人便由我來安置,不叫二娘心煩。”

是日,杜滿去尋檀娘。

“看來二姐姐仍在生我的氣,連書信都不肯給我一封。”

剛拜訪完姜老夫人與相老夫人從宮裏回來的檀娘輕搖團扇,聲音溫和如三月春風,“姐姐無情,我卻不能無義,我這次來尋姐姐,是有大事要告訴姐姐的。”

身邊接觸的女人不是姜貞便是蘭月,再要麽是殺人不用刀的宋梨,乍然接溫柔小意的檀娘,杜滿有些不習慣,聲音也磕磕巴巴,“什、什麽大事?”

“二娘還未回來,你、你與我說也是一樣的。”

“我夫君如今在梁王帳下做事,頗得梁王的信任。”

檀娘抿唇一笑,“若我們裏應外合,不難大破梁王,盡收梁王土地城池。”

這話不亞於平地起驚雷,杜滿為之一驚,“你有夫君?!”

話剛出口,便覺此言甚是不妥,又連忙改了說辭,“不對,你夫君如何願意幫我們?梁王不是很信任他嗎?”

“他效忠梁王,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個臣子。”

檀娘對杜滿的反應見怪不怪,“可若是姐姐與姐夫得了天下,他便是皇親國戚,豈不比為人臣子強?”

“哦。”

理是這個理,杜滿哦了一聲,“所以,他傳來什麽消息?”

是日,杜滿把消息轉告軍師韓行一。

韓行一處理政務的動作微微一頓,一雙狐貍眼慢慢轉了起來,“若果真如此,檀娘夫婦便是二娘與主公的大功臣。”

“八字還沒有一撇,怎麽就是大功臣了?”

夫婦倆字讓杜滿聽得怪怪的,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韓行一眸中笑意微深,“你既不想讓他們兩個當這個大功臣,不如便自己來做。”

“怎麽當?”

杜滿耳朵微動。

姜貞與相豫皆不在,韓行一便是京都的一把手,軍事政治全由他來管,“梁王近日有異動,你領五萬兵馬,前去邊境探個虛實,若無意外,可立大功一見。”

“遵命。”

杜滿正不想在京都待,二話不說領了軍令,親率五萬大軍浩浩蕩蕩出了京都城。

檀娘目送杜滿出京都,立刻給夫君送上書信一封,讓他盡快舉事,好與杜滿裏應外合拿下城池。

姜貞回到京都,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面,杜滿領人去攻城,檀娘信心滿滿等自己夫君來跳反,軍師搖著羽扇笑而不語,端的是山人自有妙計。

“......”

妙計個鬼!當心把杜滿折進去!

韓行一卻不甚在意,羽扇掩面,只露一雙狐貍眼,眼底盛著明晃晃的笑意,“二娘,我放出風聲,說杜滿親提三十萬大軍去攻梁王。”

“消息一出,天下人皆以為京都缺兵少將,防備空虛。”

“這種情況下,你猜鄭王與大盛那位新登基的小皇帝會不會趁機攻打京都?奪回他們的京師?”

韓行一問姜貞。

這話一出,姜貞瞬間不在意杜滿的死活。

——以杜滿為疑兵引鄭王來攻打,哪怕杜滿折在裏面,這場戰役也是劃算的。

“小滿乃豫麾下第一悍將。”

姜貞極其肯定杜滿的能力,“區區梁王罷了,他定能牽制得住。”

韓行一重重點頭,“二娘英明。”

蘭月比倆人多了幾分清白良心,“梁王虎踞西北,非一般雄主,小滿只有五萬人,只怕未必能抵擋得住。”

“那便讓胡青與葛越各領兩萬人馬去接應他。”

姜貞大手一揮,“三路兵馬共有九萬人,只需牽制梁王六月時間,便能讓我拿下鄭王與小皇帝。”

是日,胡青與葛越又領兩路兵馬,大張旗鼓出京都。

消息傳到大盛小皇帝耳朵裏,小皇帝登時坐不住了,去尋皇叔盛元洲。

盛元洲是端平帝最小的弟弟,早年封鄭王,鎮守北方之地。

燕趙之地多勇士,盛元洲的三十萬大軍,足以改變九州天下的結局。

“皇叔,當初杜滿領兵攻打梁地,您說此事恐有詐,讓朕再等等。”

小皇帝單刀直入,“如今胡青葛越又增兵梁地,旌旗遮天蔽日,軍士不計其數。”

“先有杜滿,再有胡青葛越兩軍領兵出京都,如今的京都,可算守備空虛?”

小皇帝問盛元洲。

盛元洲劍眉微擰,“若果真是這樣,的確算京都無人。”

“既然京都無重兵把守,那麽皇叔還在等什麽?”

小皇帝到底年少,失了國都龜縮鄭地的恥辱讓他做夢都想把京都打回來,“在等朕出了意外,皇叔好做這天下之主?!”

小內侍臉色微變。

——我的陛下啊,這話也是能說的?!

皇叔若果真有反心,您還能待在鄭地做天子麽?!

盛元洲雖忠心,但也不是任人猜忌的軟柿子,小皇帝的聲音剛落,男人面上笑意便淡了,擡眉看了焦躁的小皇帝一眼,淡聲吩咐小內侍,“陛下病了,送陛下回房休息。”

“我沒病!”

氣急敗壞之下,小皇帝連自稱都變成了我,“我只想把京都打回來!”

“那是我們的國都,不是反賊們的享受所!”

盛元洲攥著茶盞的手指微微一緊。

“元洲,皇帝年少氣盛,你莫與他一般見識。”

太後的聲音突然響起。

在皇帝身邊近身伺候的小內侍都是人精,見勢不妙,立刻去請太後,讓太後來緩解皇帝與皇叔之間的矛盾。

女聲從廊下傳來,盛元洲微擰眉頭舒展開來,面上重新掛上恰到好處的微笑,“皇嫂這是哪裏話?”

“天子為君,我為臣,我怎會與天子置氣?”

“元洲果然深明大義。”

太後快步走來。

又一次被太後打圓場,小皇帝有些無奈,不再咄咄逼人“母後,您怎麽過來了?”

“我來看看你與元洲。”

太後含笑看著盛元洲,“我與皇帝皆不知兵,攻打京都一事,全憑元洲做主。”

盛元洲眸光微微一滯。

小皇帝一驚,“母後!”

“皇帝,若無元洲,哪有我們母子的現在?”

太後拍了拍小皇帝手背,繼續說道,“做人不能忘本,我們怎能把元洲當一般臣子看待?”

溫柔刀殺起人來更誅心。

盛元洲無奈搖頭,“皇嫂此話將元洲置於何地?”

“自然是將元洲視為我們母子的恩人。”

太後笑了起來,“若無元洲,我們母子早已喪命戰亂之中,元洲對我們有大恩,我們又怎會質疑元洲的忠心?”

太後笑瞇瞇,“元洲放心,朝堂之事,當然由元洲做主。”

“至於出兵京都,也由元洲拿主意。”

“何時出兵,何人領兵,只要元洲開口,我們母子絕無二話。”

太後親手給盛元洲斟上茶水一盞,雙手捧到盛元洲面前,“元洲放心,我們母子對元洲深信不疑。”

這話簡直是把盛元洲架在火上烤,更別提一朝太後卻給臣子斟茶的舉動,更是做實盛元洲不僅是權臣更是佞臣的事實。

盛元洲深吸一口氣,“一別經年,皇嫂還是這般厲害。”

她的鋒芒從未被宮廷磨去半分,綿裏藏針讓人防不勝防。

有那麽一瞬間,他仿佛看到曾經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不動聲色便將小小的他刺得辯無可辯。

“皇叔謬讚。”

太後輕輕笑著,“厲害兩字,我不敢當。”

“皇嫂當得起。”

盛元洲笑了一下。

男人接過太後手裏的茶,擡手一送,將盞中茶一飲而盡。

小皇帝幾乎壓不住心頭怒火。

——身為臣子怎能讓太後斟茶?!

太後面上依舊含笑。

盛元洲飲完茶,將茶盞放在太後手邊的案幾上。

茶盞落於案幾之上,發出一聲輕響,而男人也退後半步,一撩衣擺,單膝跪地。

“皇嫂不必再說,臣弟這便出兵。”

盛元洲道,“三十萬大軍兵發京都,定將國都從反賊手中奪回來。”

小皇帝楞在當場。

不是,死活不出兵的皇叔怎麽就突然願意出兵了?

早說啊,要是上位者斟茶皇叔才願意出兵,他斟的茶能把中原之地淹了去。

·

九州各地調兵頻頻,而相蘊和與商溯這裏,是另一種形式的兵荒馬亂。

眾人落井下石的心思太明顯,以至於自己眼前突然閃過一物這種事情都沒來得及做反應。

但老仆反應極快,那身影剛過,老仆眼皮一跳,蒼老身體如鬼魅一般去阻攔少女的動作。

不過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兒,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攔下這個人,但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少女的力氣極大,大到近乎恐怖,不曾出鞘的劍被她單手捏變形,讓自己的攻擊再無阻攔,緊接著,身影一閃,已來到商溯面前。

“三郎,退後!”

老仆冷聲提醒。

商溯紋絲不動。

更確切地說,他不信有人能繞開老仆攻擊他,他之所以到處惹是生非還能活到現在,全靠老仆獨步天下的保護。

恩,問題不大,沒有人是老仆的對手,他只需要站在這兒看戲就好。

本著這種心理,商溯一動不動,然後下一個瞬間,自己手裏拿著的長槍被人劈手奪去,寒芒一閃,冰冷觸感便已來到自己脖頸間。

“十萬黃金買平安?”

少女的聲音脆生生,帶著明顯的怒意,“行,你拿十萬黃金來,我便饒你不死!”

“???”

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破了老仆的防備?!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商溯瞳孔再次地震。

“我倒不知,三郎何時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

相蘊和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聲音響起。

商溯心頭一跳,瞬間不震驚姜七悅的功夫了。

——他背著相蘊和當山賊的這種事情該怎麽解釋啊啊啊啊!

擡頭看相蘊和,小姑娘面上此時一點表情也無,一雙精致杏眼靜靜瞧著他,裏面沒有一絲情緒,只有深不見底的墨色。

“......”

那什麽,他現在說自己是走投無路才當的山賊還來得及嗎?

顯然來不及。

——走投無路的山賊哪會像他這麽囂張?開口便是十萬兩黃金?

他方才獅子大開口的熟稔,一聽便是常年攔路搶劫的老山賊。

商溯萬念俱灰。

“三郎怎麽不說話?”

相蘊和氣笑了。

見過豪橫的,沒見過自己隱瞞身份打家劫舍劫到自己朋友身上還豪橫得不置一詞的人。

“你、你想讓我說什麽?”

商溯弱弱問道。

相蘊和道,“我想讓你說什麽?”

“三郎也太看得起我,我何時能左右三郎的意志,讓三郎聽我號令?”

商溯懸著的心徹底死了。

槍尖橫在自己脖頸處,他其實不太害怕,他害怕的是相蘊和的態度。

小姑娘明顯動了怒,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有的是氣急反笑,仿佛下一刻便能與他割袍斷義。

他不想這樣。

他想再掙紮一下。

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失誤便痛失知己。

“相、相蘊和,你別這樣。”

商溯說道。

一向說話不過腦子的耿直少年此時說話有些磕巴,但盡管如此,他還是看著面前氣呼呼的少女,努力組織著自己的語言,“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

“顧三郎,事到如今你還想騙阿和!”

他的話音剛落,姜七悅的聲音便跟著響起。

橫在脖頸處的槍尖往裏面送了送。

鋒利的利器險些割破他肌膚,他條件反射般往後退了下。

姜七悅從不是細致入微的人,並未察覺到他的細微動作,不知是因為情緒太激動,還是因為故意為之,她手裏的槍尖直往商溯脖頸送,若不是商溯提防著躲得快,這會兒已被她戳出好幾個血窟窿。

老仆本意還想救一救。

畢竟是主人臨死之前托孤的小主人,哪能眼睜睜瞧著他被危及性命?

但看姜七悅的舉動,並沒有傷他的意思,只是想嚇他一嚇,讓他長長教訓,以後莫再這般行事。

既如此,他還救什麽?

他這小主人的性子,早該被人收拾了。

思及此處,老仆理直氣壯站在扈從堆裏,心安理得看著自己的小主人被人用槍指著。

——恩,畫面絕美,是顧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盼得看的場景。

姜七悅拿槍指著商溯,“我早就說過,你不把阿和當朋友,阿和偏不信,說你很好,這下好了,你竟然率領山賊來劫我們的營地,把阿和的計劃全部打亂了!”

“我不是,我沒有,我怎麽會打亂阿和的計劃?”

商溯想也不想便否認三連。

怪事。

在面對相蘊和的指責時,他磕磕巴巴,感覺舌頭不是自己的,一句話在肚子裏過了不知多少遍,但就是說不出來。

可當面對不是相蘊和而是其他人的氣急敗壞時,他的牙尖嘴利便再一次上演,自己沒理也能說出三分理——

“我什麽時候不把相蘊和當朋友了?”

商溯立刻反駁,“我若不把她當朋友,會幫她守方城?”

“會送她那麽多的糧食,讓她父親在中原之地徹底站穩跟腳?”

“會不遠千裏來到濟寧與商城,絞盡腦汁把這兩座城池從朱穆兄弟手裏奪回來送給她?”

“不是朋友會為她做這些事情?”

“我對她,就差肝腦塗地把心剖出來送給她了!”

姜七悅聽得一楞。

——還真是。

若仔細掰扯起來,這位性格古怪的顧家三郎對阿和確實沒話說,又守城又送糧又送城的,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第二個。

可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不大對。

對阿和好,便能欺騙阿和了嗎?便能劫阿和的營地了嗎?

對一個人好,難道不是盼著她更好嗎?

哪有一邊打著對她好的名義一邊欺騙她傷害她?

姜七悅越想越糊塗。

但她是個直爽性子,想不明白,便不去想,梗著脖子道,“那、那你也不應該騙她,更不該來劫我們的營地!”

商溯瞬間閉嘴。

——這事兒的確是他理虧來著。

擡頭看相蘊和,小姑娘面上仍沒什麽表情,一雙眸子黑湛湛,一眨不眨看著他,幾乎把我在生氣刻在眼睛裏。

“......”

就很難辦。

但商溯從不是會被困難壓垮的人,相蘊和不開心,他便繼續哄,本就是他有錯在先,哪能去怪相蘊和對他沒有好臉色?

“那什麽,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

商溯曲拳輕咳,磕巴著向相蘊和解釋,“我有想過把身份告訴你,但是,但是怕你生氣,就沒敢告訴你。”

相蘊和面無表情。

狡辯,接著狡辯。

不想告訴她是假,想看她因他的身份揭露而震驚時的精彩面容才是真。

她太了解這位性格惡劣的貴公子,她敢打包票,他最初打的就是戲弄她的主意。

——當然,相處久了,處出了感情,他那點戲弄變成了忐忑也是真。

商溯看了一眼相蘊和,又飛快收回視線,低頭瞧著指著自己脖頸的槍尖的紋路,無比懊悔自己的幼稚舉動。

“我在京都的時候便想把身份告訴你了,真的。”

商溯別別扭扭道,“可你身邊有那麽多人,我若說了,沒得叫叫別人看你的笑話。”

“看你待我這麽好,我卻連我是誰都不告訴你。”

“不僅不告訴你,還把這件事瞞了這麽久,瞞到著實瞞不下去,才不情不願說給你聽。”

“我不想讓旁人看你笑話。”

商溯慢慢擡起眼,看著面前小姑娘,“我就是,就是想讓你好好的,開開心心做新朝的小公主。”

這是一種什麽感情呢?

大概是深淵向往月光,希望月色永遠皎潔,永遠熠熠生輝,永遠高懸九天之上。

那是深淵終其一生也無法做到的事情,便只好讓自己心頭的那一抹月色做到。

月兒皎皎,有些許光亮落在他身上。

他擡手看著指尖的月光,便覺得深淵地獄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

相蘊和沈寂面容上有了一絲波動。

商溯看不太懂,只以為她還在生氣,便抿了下唇,聲音比方才低了幾分,“於是我便想著,多為你做幾件事,等你知道我身份之後,看在我為你做的事情的面子上,或許就不那麽生氣了。”

“如果你還是在生氣,那,那我再為你做些其他事情?”

商溯擰眉想了一會兒,問相蘊和,“你還想要什麽?”

“錢?”

“權?”

“還是土地與城池?”

“只要你想要,我便都送給你。”

商溯認真說道,“只要你不要生氣便好了。”

相蘊和眼皮輕輕一跳。

恍惚間,她想起商溯前世的死法。

一代戰神沒有死在戰場上,更不是被人兔死狗烹,而是只身赴死,為救一人。

他從來如此。

政治素養低到令人發指,言辭刻薄讓人想跳起來打他,渾身上下透著一種未被陰謀算計浸染的清澈單純,別人對他好一分,他恨不得把整顆心送出去。

——他從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好人,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卻是一把好刀。

相蘊和靜了一瞬。

“可我就是很生氣。”

相蘊和說道。

假的。

在他坦誠相待,把一切告訴她的時候,她已經沒那麽生氣了。

“阿父入主中原,阿娘盡收蜀地,我怎會缺錢與權?”

相蘊和聲音淡淡。

這句話也是假的。

中原與蜀地雖被阿父阿娘收於麾下,可北有梁王,南有楚王,阿父與阿娘的夏王姜王的王位其實坐得並不是那麽穩當。

“至於土地與城池......”

相蘊和聲音微微一頓,擡頭看著商溯的臉,繼續說道,“阿父阿娘麾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怎會打不下土地與城池?”

好像的確如此。

這位小姑娘早已不是被人追殺的反賊,而是夏王姜王唯一的子嗣,是眾星捧月的小公主,她不需要她為她做任何事情——再說直白一點,是她根本不需要他。

商溯一下子垮了臉。

“哦,這樣啊。”

商溯語氣落寞,“那對不起哦,我不是故意瞞著你,更不是有意打劫你的。”

雖然知道相蘊和在生氣,還有可能不會原諒自己,但商溯還是想把事情解釋清楚,他不希望相蘊和誤會自己,哪怕他本就不是什麽好,誤不誤會都不會影響他刻薄惡劣的性格。

商溯說道,“我以為你們是楚王的人馬,所以才過來的。”

“江東與中原之地隔著長江天險,你父親的人不善水戰,如果能擒拿楚王千餘人,那麽與楚王的仗便會好打些。”

“你們不是楚王的人,我再想其他辦法。”

商溯垂眼,吩咐身邊扈從,“散開,退下。”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扈從們呼啦啦散開。

相蘊和眼皮微擡。

所以,商溯是因為想要擒拿楚王的人,才會誤打誤撞來劫營?

他要送她的不止有濟寧商都兩城,甚至江東之地也在他的計劃之中?

相蘊和手指微緊。

“我知道了。”

相蘊和慢慢說著話,“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很生氣。”

嚴三娘簡直想拍手稱快。

對,就是這個味,太有主公不動聲色便能掌控人心的風範!

唯一不同的是主公更加梟雄,而阿和則是天然流露,她本意不想掌控人心,但拿捏人心是她與生俱來的本事,舉手投足間,便能將人拿捏得死死的。

嚴三娘為商溯鞠了一把同情淚。

——顧家三郎,遇到阿和是你的福氣!

商溯挺喜歡這種福氣,聽相蘊和開口,便忍不住問道,“那你怎樣才會消氣?”

“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生氣起來也是輕聲細語的。

商溯垂了垂眼,“好。”

“你自己待一會兒,我在外面守著你,等你消氣了,你便讓人來喚我。”

相蘊和輕輕點頭。

商溯領著扈從退守營帳。

“阿和,你怎麽了?”

姜七悅問相蘊和。

她有一種預感,阿和不是單純生顧家三郎的氣。

事實上,相蘊和也的確不是在生商溯的氣,而是商溯的情意太重,她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商溯是除了父母之外對她最好的人,毫無保留,熱誠直白。

他的好讓她很有壓力,因為她對他的好並不純粹,更多的是利用。

“沒什麽。”

相蘊和搖了搖頭,“我只是在想,如果是阿父阿娘遇到我們今日的事情,他們會怎麽處理。”

他們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搞政治的,心哪有不臟的?

誠然,她對商溯是利用居多,可她付出的東西的確是商溯想要的,溫暖的知己情本就是容易讓人上頭的東西,否則也不會有士為知己者死那句話。

既然她給了商溯他想要的東西,那她為什麽還要有心理壓力?

她不需要的。

她需要做的是繼續將所謂的知己情繼續擴大。

商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良將,她便是繼阿父阿娘之後的明主,良將遇明主,怎麽就不是千古佳話了?

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她是讓商溯能力發揮到最大的伯樂,有利用,但更是名將們夢寐以求的明主。

相蘊和不糾結了。

恩,她明日一早便與商溯說清楚。

而彼時的商溯,正一臉郁氣與扈從們商議如何能讓相蘊和消氣。

扈從們看熱鬧不嫌事大,滿嘴跑火車,爭先恐後出主意——

“三郎,送金銀首飾,沒有女人不喜歡金銀首飾。”

“金銀首飾多俗,要送就送特別的,最好是風雅的琴棋書畫。”

“你們把公主看輕了,公主心懷天下,怎會在意金銀首飾與琴棋書畫?”

“要我說,還不如輔佐公主登基,讓公主做前所未有的女皇帝!”

“公主登基,三郎便是從龍之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豈不比現在當個山賊強?”

這本是扈從們信口胡謅的一句話,卻讓渾身上下寫著不高興的商溯眼前一亮。

——女皇帝好,相蘊和肯定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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